保罗维利里奥无情的艺术

(本章出自保罗·维利里奥《艺术与恐惧》)

二十世纪是冷酷无情的世纪——加缪

今晚,我们将不会谈论艺术的虔诚或者不虔诚,而是谈论艺术的怜悯,谈论“当代艺术”怜悯抑或无情的本质。所以,我们将不会谈论与神圣艺术相对的渎神艺术,而是会认真对待经过二十世纪以来的、对于形式和身体的亵渎。这些天来,当人们着手讨论当代艺术的意义与威严,他们一般都忘记了去问一个关键的问题:当代艺术,是的,但是因何而’当代’?

在一个未公开出版的和弗朗索瓦·胡旺的访谈中,杰奎琳·李希登斯坦复述了她自己最近的经历:

“当我参观奥斯维辛博物馆,我站在陈列柜前。我看到的是当代艺术的图像,这一发现令我害怕。看着这些陈列的箱子、假肢、孩童的玩具,我居然没有感到恐惧。我居然没有崩溃。我没有像在集中营周围步行时那样,彻底地被湮没。在这一博物馆里,我突然产生这样一个感觉,我好像是身在一个当代艺术的博物馆。我乘火车回去,告诉我自己,他们已经胜利了,他们胜利是因为他们已通过他们自己的破坏模式,制造出了浑然一体的知觉形式。”

今晚,我们要通过杰奎琳抛出的问题发问:纳粹恐怖是否在战争年代战败,但是却在和平年代取得了胜利?这一和平是建立在“恐怖平衡”(BalanceofTerror)之上,这不仅仅是一种在东方和西方之间的“恐怖平衡”,也是’消失的美学’的形式和图案之间的恐怖平衡,而这种“恐怖平衡”就要成为整个“世纪末”的特征。

就像他们说的,“教化自我就是从内部将自我普遍化”。从奥斯维辛到切尔诺贝利,身体、环境的被根除已经普遍化,这样一种普遍化通过粉碎我们的伦理和美学关联,粉碎我们的对于环境的感知,难道还没有成功地从外部使我们非人性?

在工业现代性降临之后,波德莱尔宣称,“我是伤口,也是匕首”。我们怎能不看到,伴随着世界大战中的大屠杀,布拉克和奥托·迪克斯发现,在索姆河的泥泞中,他们已分属战壕的对立双方。现代艺术就其本身而言(其中有着奥斯卡·科柯施卡这种“挥舞着手术刀的艺术家”),在经由《风暴》(DerSturm)杂志的德国“表现主义”,发展到20世纪60年代的鲁道夫·施瓦茨柯勒及其同伴的“维也纳行动派”之前,已经忘记了伤口,而专注于匕首、刺刀。

被诅咒的艺术,抑或被诅咒的艺术家?同时,理查德·胡森贝克,“达达”的缔造者之一,他于年在一次会议上,面对着柏林的观众,谈论艺术的新趋势,“我们是为战争而生,达达仍然支持战争。今天我们仍然为艺术而存在。生命应该受创。现有的残忍还不够”,对此,你还能说什么?其后的历史已经表明一切。二十年过去之后,“残酷戏剧”将不再是阿尔托所定义的那种,而是卡夫卡所定义的那种,当集中营存在于世,当人道被碎为齑粉,蜕变之劫数因其而造成,卡夫卡正是此种灾厄的预言家。

年,《首次未来派宣言》发表,未来主义者宣称,“战争是这个世界唯一的卫生学”,直接促成了奥斯维辛集中营的诞生,尽管后者已经是三十年之后。此外,紧跟着“达达主义”的步伐之后,布勒东的“超现实主义”在世界大战的炮火中全副武装地登场,而在这种世界大战中,世界的共同现实已经变形,因为伊普尔和凡尔登的炸弹和毒气之魔力而变形。

在此之后,除了阿多诺的浮夸宣称——“奥斯维辛之后,写诗已无可能”,还剩下什么?说穿了其实并没有什么,在本世纪初,每一件事,或者几乎每一件事,就已经开始了。从年泰坦尼克号,经由广岛和长崎所发生的非人道罪行(在原子弹爆炸中,梵高有一幅《星夜》系列的画作化为乌有),直至到年的切尔诺贝利——这是无情的、且灾难不断的世纪。

也许,在这个关键的时刻,有必要重新提及保罗·策兰。这个德国诗人,在年的巴黎自杀,而马克·罗斯科,也在同一年,在纽约,干了同样的事……但是,从梵高这个“失去耳朵的艺术家”开始,一系列自杀行为之后,为什么在死亡名册之中,在那个节点会有所停留?

也许你会认为,要遏制令人窒息的布尔乔亚文化,其驱动力其实就在于,将自己消灭在交易之中,消灭在艺术市场的可疑交易之中,同时因为缺少文化典范,这样也能提供一些想法给那些伟大的二十世纪的终结者。

回忆一下尼采给我们的建议吧:“简化你的人生:死亡”。这是一种极端的简化,在这一简化中,“装饰就是罪行”,这种简化已经伴随着我们走过了整个二十世纪的历史,从年“贵妇小径”高地上无意义的重复进攻,到20世纪70年代柬埔寨“红色高棉”所犯下的种族屠杀。

先锋艺术家,就像很多的政治鼓动者、宣传家和煽动者一样,长期以来一直都知道,恐怖主义将迅速流行:如果你想在“革命历史”中寻找一个位置,那么,最简单的方法无非是,以艺术的名义,挑起一场暴乱,对既有规范发动一场进攻。

因为做不到真用炸弹去犯罪,去杀害无辜的路人,二十世纪的、无情的当代创作者们就向“表征”发起了进攻,而这些“表征”,恰恰是有“有情的艺术”的题中真义,这些作者却把这样的表征和“学院派”混为一谈。比如说,居伊·德波,这位法国的情境主义者,在年,大谈他的“无图像电影”,以此为萨德侯爵辩护。德波声称,他想杀死电影,“因为这比杀死一个路人容易”。

一年以后,在年,情境主义者毫不犹豫地将这样的攻击扩展至卓别林身上,卓别林是一位最优秀的“有情艺术家”,他们将卓别林的电影诋毁为情感欺诈、苦难策划,甚至是原始法西斯主义。

所有的这些口头的谵妄,似乎都已经忘记了,他们身处于一个什么样的世纪,并且还充满优越感,以艺术表达之自由的名义,向整个世界说教,即便他们身处于这样一个历史阶段:恐怖平衡已经建立,各种科学实验室已经建立,而这些科学实验室是要推动一些终结整个世界的项目,其中最为显著的就是热核武器。这同样与先锋派的自动消亡、与专家现代性的宏大幻想的终结相一致。你会认为,与其说是印象派,还不如说是“虚无主义”奠定了俄国19世纪不幸的知识阶层的根基,像涅恰耶夫这样的人,要求人们必须“坚定不移地全速走入困境”……而他在谈论的并不是特纳的《雨、蒸汽和速度——西部大铁路》(这幅画是莫奈的印象派的先导)。

因为与20世纪的代议民主(RepresentativeDemocracy)的致命状况密不可分,二十世纪的艺术从来就没有停止,通过其样板式的、不断出现的独裁者(无论是希特勒或者“未来主义者”,墨索里尼,斯大林还是毛泽东)去极端危险地期待,或者至少说从远方致敬,一种对于现代的荒凉憎恶。

并且,与其说出现的代表性人物是杜尚,还不如说是卓别林或者博纳尔(博纳尔是非常优秀的“有情画家”),就像曾经的莫奈一样,他画出了充满魔力的《日出》,而《日出》中升起的太阳和今天阿拉莫斯实验室上空升起的太阳可不太一样。

“新的德国绘画,很自然地,代表了当代德国的情感,它真令我害怕。古人发明并且表征一种巫师的世界,而憎恶的世界纯粹是一个现代发明,德国的发明,它弥漫于画布之上。这是些人性的,更准确地说,其实是非人性的东西,诸如渴望毁灭的人头形象,暴怒的、凶残的、魔鬼的人头形象,跟这些东西相比,哥特式绘画中恶魔就像是孩童的玩具。这些绘画完全以现代的方式完成的,完全没有古代大师的风范:它们是科学性的,且充满了毒瓦斯。它们想用鲜活的肉体,刻画出未来德国人的形象……”

伟大的画商,詹伯尔,在他年的日记中这样写道。_二十年以后,在年的新年,詹伯尔死于诺因加默集中营中……因为他完全确认,在奥斯卡·科柯施卡(OskarKokoschaka)、埃米尔·诺尔德(EmilNolde)的绘画以及罗布鲁克(Lehmbruck)的雕塑中,存在着致命的特征,詹伯尔继续告诉我们,从来就没有所谓的古典艺术、现代艺术抑或当代艺术,有的只是塑造我们的“古代艺术家”,而当代艺术家则会型塑下一代人的知觉,因为,“没有人可以超越他的时代,在每一天,这些人都是这个时代本身。”

如果我们我们比照十五世纪的《圣母怜子图》(PietaofAvignon),以及十六世纪马蒂亚斯·格吕内瓦尔德(MatthisGrünewald)的《伊森海姆祭坛屏风》(IssenheimAltarpiece),这两个画作都是“有情”的作品,完成祭坛组画的德国大师,其“表现主义”能够以杰罗姆·博斯(Jér?meBosch)的方式,诠释他所处时代中的战争与瘟疫所带来的残忍,我们如何能不赞同上述詹伯尔所说的、明显悲恸的表述?

这种状况中看不到希望,这一发现同样也可以运用到今天的其它地方,比如说,法国的“血门事件”(ContaminatedBloodAffair),以及当时主管此事、并且号称是“无罪”的政客们。

如果我们不重回雅克·卡洛(JacquesCallot)甚至是弗朗西斯科·戈雅(FranciscodeGoya),以及拿破仑时代的“战争的苦难”,我们可能就会想起,当一个德国人在年就《格尔尼卡》质问毕加索时,毕加索说:“那是您的杰作,而不是我的”。

如果说,直到19世纪的印象派之前,所谓的经典大师的艺术仍然一直是证示性的(Demonstrative),那么,二十世纪的艺术就是展示性(Monstrative)的,这就是说,二十世纪的艺术是和大众社会的“碎裂效应”(ShatteringEffect)相伴相生的,它们同样也受制于大众媒介宣传的意见规训,而在恐怖主义或者“总体战争”中,也是存在着同样的日益攀升的“极限主义”(Extremism)。

在这个千年的末尾,抽象派曾经试图去做的事,其实已经在我们眼前完成了,那就是:“表征艺术”(RepresentativeArt)终结了,它被另一种相反的文化所取代,即一种“即现艺术”(PresentativeArt)。“代议民主”(RepresentativeDemocracy)面临着可怕的衰落,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民主,后者建立在“意见”的统治之下,它预示着一种即将到来的“虚拟民主”(VirtualDemocracy),这是一种“直接民主”,或者更准确的说,一种建基于自动投票(AutomaticPolling)之上的、即现式(Presentative)的大众媒介民主。

最后,“现代艺术”所做到的,不过就是今日通讯工具和远程通讯工具每天都在做的事情:身体和图像的嵌套式结构(miseenabyme),伴随着系统性“超暴力”(Hyperviolence)而来的风险,以及高频率色情的激增(而这种色情其实和性无关):就像赫拉克利特所警告我们的,相比于扑灭火焰,我们更需要扑灭过量。

今天,过量之上累计着过量,此外,人们对言语无意义和图像震惊早已“脱敏”(Desensitization),这些都粉碎了世界舞台。无情的当代艺术,也就没有什么不妥当之处了。然而,它在在显示着所有亵渎者、拷打者的不正当,以及行刑者的自大。

这样一种“表征”(Representation)的智慧,让位于由“在场”(Presence)所带来的、如惊呆乌鱼一般的效应,这种效应不仅仅是怪异的,就像是当年的“超现实主义”一样,而且对于思想而言是一种侮辱。而且,整个过程暗示了,“图像”足以赋予艺术以意义和重要性。艺术家处于一个极端,就像记者一样,在观众和表演者之间,其实是处于多余的位置。

“这样一种信息观念,导向了一种令人不安的迷恋,即对“现场摄制”之图像的迷恋,其中伴随着暴力场景和人情味故事(HumanInterestStories)”,伊格纳西奥·拉莫内特(IgnacioRamonet)这样写到电视对于印刷媒介的冲击,这样一种需求刺激了以下几种供应——假冒文件、各种各样的重建和变戏法伎俩。_

但是,今天我们可以肯定地说,艺术归根结底同样如此。举例来说,广告商和收藏家查尔斯·萨奇的“新神经现实主义”(NewNeuroticRealism),一如我们在伦敦和纽约名为“感性”(Sensation)的展览中所见,这些展览中伴随着小报(Tabloid)式的融合/混淆,以及某种“未来”先锋派艺术。但是,这样一种卑劣的因循主义不过就是一种习惯,二十世纪已经乐于将这种习惯在全球范围内传播。

现在,这样的一种残忍与其说是指向一种警告,不如说是指向一种毁灭,它导向一种对于观者和听者的真正施刑,因为控制论人工制品——虚拟现实的交互反馈,这种施刑很快就要来临了。

看看毕加索和他的《格尔尼卡》,如果说当代作者完全是多余的,如果说在文化圈的自杀率一直在上升,很快,我们就有必要在博物馆中去建立一个“自杀者公社社员墙”(从而去和拉雪兹神父公墓的“巴黎公社社员墙”相呼应),然后就不会犯任何错误:艺术爱好者已经时日无多了。

这就是为什么罗斯科会这样说:“我不断研究形象(Figure),在无奈中,我才意识到,它们并不符合我的需要。对我来说,使用人类的表征,就意味着,去毁坏它。”因为缺乏所有的道德和情绪上的妥协,这个画家寻求,“抹除所有横亘在画家和理念之间的障碍,抹除在理念和观者之间的障碍”。

这就是透明性影像学的胜利。以这种方式,建筑的实情的辐射,和对所有中介的消灭,以及对所有抵抗揭露——简单且纯粹的揭露——之物的消灭,二者密不可分。

但是,这样一种突然性的对作品的“过曝”(Overexposure),就像对那些观看者的“过曝”,随之而至的是一种暴力,这种暴力不单单像以前一样,是符号性的,而且是实践性的,因为它影响着画家的意向性:马克·罗斯科如是说,“对那些觉得我的画作充满静穆的人,我要说,我早已把最为绝对的暴力,掩藏在这些画作表面的每一个平方厘米之内了”,在年二月的某一天,他将这种被压抑的狂暴施之于自身,而在此之前,正如他所说,他其实已经承认了这种暴力。

三十年之后,我们如何能不感觉到,这种累加的憎恶,还在不断集中,在这些世纪末的“不文明城市”里,集中到了每一个平米之内。随便找个夜晚,去看看郊区政府房产的地下室或地下停车场,可以这么说,那些暗中集结的狂欢派对和密室妓院,构成了唯一的旅行诱惑。

以不损害艺术中的形象(Figure)为借口,这位美国画家“只是勉强”地抛弃了形象,然后又通过实践一种最为虚无主义的“表达自由”——自毁的自由,终结了自己的生命。

如果说,根据尼采的说法,上帝死于19世纪,那么,二十世纪的受害者将不会成为创造者,成为创作者,成为这个机器世纪的历史唯物主义的异端,这其中赌得又是什么?

但是,在我们向艺术家们告别之前,我们时刻不应忘记,“怜悯”(Pity)和“虔诚”(Piety)这两个词是同体的,这明显是宗教裁判所(HolyInquisition)的成员所忽略的……让我们不要重复他们的罪行,让我们不要成为艺术的否定论者(NegationistofArt)。

去共同承受(SufferWith)还是深表同情(SympathizeWith)?这是一个既关乎伦理学也关乎美学的问题,杰利柯(Gericault)早就直觉地感受到这个问题,在“社会精神病学”创立者乔治博士的邀请下,他在年的冬天,医院画了一组著名的《精神病患者肖像》。对精神病学家的学生和助手而言,这组肖像注定要充当分类集的角色。

因为被一种“追求即时性的激情”(PassionForImmediacy)所驱动,杰利柯寻求以一种现场呈现的方式,攫取那些疯狂或死亡的瞬间。就像一些处理应急事件的新闻媒体一样,他尤其专注于一些“人情味故事”,比如,“梅杜萨”号的沉没事件,这就是绘画世界中的“泰坦尼克”。

彼时的绘画艺术已经忙着要去像及时性的摄影一般,去通过呈现“事件的当下在场”(TheVeryPresenceOfTheEvent),从而超出纯粹的“表征”。其后,摄影术的“终点摄影”(Photo-Finish)将会接踵而至,以及卢米埃兄弟的电影影片,再到最后是CNN的现场报道。

因为电报的发明,交互性(Interactivity)在19世纪诞生,但尤其是临床电流的使用,其中包括在杜兴博士(DrDuchennedeBoulogne)所实践的所谓“医疗艺术”之中,把电极植入到人豚鼠的脸部。最近在巴黎美术学院所做的“杜兴展览”,其目标无异于是要“复原”杜兴的作品,尽医院摄影师不过就是一位“激情的表现主义者”,对他来说,病人的脸不过就是实验室材料,能使他实践自己的“活体解剖学”的材料。

像这样,在十八世纪,在大革命之前,“冷血”与某种知觉模式即已混同,这使得医生和外科大夫能够靠着压抑情绪的能力,特别是压抑怜悯的能力,来诊断疾病,这便已经玷污了“自然主义”画家和雕刻家的艺术表征。比如说,雅各·阿格提(JacquesAgoty),这位追踪“身体的不可见真相”的解剖学家兼画家,在他的作品中,时时在雕刻家的刻刀和验尸官的解剖刀之间游移。

但是,真正决定性的一步,还要等到最近,等到年,在曼海姆的“科技与劳动博物馆”(MannheimMuseumofTechnologyandWork),举办了“人体世界”(TheworldofBodies)的展览,接近80万的观众涌进博物馆,去凝视哈根斯(GüntherVonHagens)教授所展出的具人类尸体。

这位德国解剖学家真正发明了一种保存尸体的加工法,特别是通过一种塑化技术(Plastination)去雕刻尸体的方法,因此,他所做的比单纯的木乃伊防腐要多得多。这些剥了皮的尸体,像古代雕塑一样,高高地站立着,或是像挥舞着奖杯一样去挥舞着自己的皮肤,或是像在模仿达利的《有抽屉的米洛的维纳斯》(VenusdeMilowithdrawers)一样,去炫耀自己的内脏。

哈根斯博士用一种现代的辞令去解释自己的展览:“这是为了去打破残存的最后一种禁忌……”作为这一曼海姆恐怖主义宣言的结果,一种迹象出现了,就像在伦敦和纽约的“感性”展览一样:不久,我们将要被迫承认,吁求凶杀的德国表现主义者们并不是唯一的先锋派。像伊尔斯·科赫(IlseKoch)这样的人,这位金发的浪漫主义者,是以一种同样的方式,在年,选择在魏玛附近的的一个幽暗的山谷附近定居(就是歌德曾经喜欢散步的地方,更重要的是,这里就是他构思《浮士德》、也即“否定一切之精神”的地方),那个地方,就是布痕瓦尔德。

这个被称之为“布痕瓦尔德的婊子”的女人,所欣赏的是和哈根斯博士极其相似的美学抱负,因为她把一些被拘留者的身上所刺的纹身,用剥皮的方式剥离开来,然后把剥下来的皮用来制作一些“原生艺术”的不同物件,以及用来制作灯罩。

保罗·瓦莱里说过,“画家所携之物,最首要的即是他的身体”。在20世纪60年代和20世纪70年代,维也纳行动派的画家们,将会完全遵守这样的声明,用他们自己的身体,作为其艺术的“支撑面”。

赫尔曼·尼奇(HermannNitsch)的“纵欲神秘戏”,以一种血腥和秽亵的方式,将动物的身体用以献祭,随后,这样的方式又被毫无疑问是最为极端的、一位艺术家的“自焚信礼”(Autodafé)发挥到了极致。这就是魯道夫?施瓦茨克格勒(RudolfSchwarzkogler),他在其行为艺术中,在摄像机和艺术家之间构建的“密室”(HuisClos)内没有一个观众的情况下,将自己阉割,并且因之而死。

这便是“终结艺术”(TerminalArt),除了一个受折磨身体和一个自动化摄像机这二者的直接对决,它不需要任何其它的东西,就可得以完成。

在20世纪快要结束的时候,因为史特拉克(Stelarc),这位澳大利亚的身体艺术老手,视觉艺术(曾经被叔本华认为是“生之痛苦的悬置”)已经转换成为一种朝向个人死亡和痛苦的一路狂奔,而这些个人已经不知不觉间发展出一种习惯,即将自己的身体与其说是交付于“科学”,还不如说是交付于某种临床意义上的窥淫癖。这便是重新回到了那位约瑟夫·门格勒博士(DrJosefMengele)在其鼎盛期的主题,他所做的便是众所周知的一系列实验——奥斯维辛集中营,在一段时间内,后者曾是世界上最大的基因实验室。

“即时性(Immediacy)是一种欺骗”,在年消失于福洛森堡(Flossenburg)的集中营之前,潘霍华(DietrichBonhoeffer)神父曾如此宣称……那么,艺术也许同样是一种失忆即时性(AmnesiacImmediacy)的欺骗。

如果像赫拉克利特所说,“世间万物都为光线所统治”,“终点摄影”(Photo-Finish)将其暴力的瞬间性强加于各类不同的“艺术表征”之上,强加于各类不同的现代艺术之上,就像是“闪电战”,不过就是一种暴露癖,一种强加的恐怖主义窥淫癖:在现场窥视死亡的窥淫癖。

通过阐释“艺术无虔诚”(ImpietyofArt)在20世纪所走过的道路,让我们来看看两种几乎是背靠背的葬礼意象,尽管这二者两千年来几乎都被分而视之。第一个是埃及北部的“法尤姆肖像”;第二个则是对金边“堆尸陵纪念馆”的“终点摄影”,在这里,“安卡”政权,即“柬埔寨民主国”,将成千上万的无辜者,冷血地处死,妇女和儿童首当其冲……在施刑之前,施刑者会仔细地为这些受害者摄影。

在埃及,在西方历史开始之际,人们强迫自己,将死者从一种匿名状态中拖出,使之作为一种图像,露于公众之眼之下,从而确认一种本质存有(TheEssentialBeing)。在柬埔寨,在这个无情世纪行将落幕之际,在囚犯被处死之前,他们的“摄影身份”也被存入档案。

转瞬之间,我们一方面,在所有的谦卑和谨慎之中,有了肖像的诞生,另一方面,定格(FreezeFrame),作为死刑判决,被系统性使用,所显露的是一种“死亡视看”(TheLookOfTheDeath)。

一种艺术的两个版本——法国艺术家波尔坦斯基(ChristianBoltanski)曾试图根据自己的想法将其完成,去对抗遗忘和否定:消失的美学(AestheticofDisappearance),为那些至今都在拒绝艺术之不敬的人,提供了一种掩护。

当他们说,“去成为欲望的对象,要好过成为怜悯的对象”……这样的格言虽然曾经属于广告的领域,现在则是确凿无疑地属于艺术的范围,消费的欲望屈服于强暴或者杀戮的欲望。如果真的是这样,恐惧学院派(AcademicismofHorror)将要胜利,现代性的渎神艺术(ProfaneArt)将要在因循主义的神圣艺术(SacredArt)及其主导地位前卑躬屈膝,这种因循总是催生平凡日常性的法西斯主义。

我们如何能不看到,现代派的面具之下,一直在掩藏着最为古典的学院派:一种永无止境地处于复制中的意见标准化,那种对“糟糕感觉”的复写,也是在重制对往昔官方艺术“良好感觉”的复写?

我们如何能不最终理解,当代艺术显而易见的不敬,只是“神圣艺术”的倒影,只是创造者的初始问题的颠倒:为什么会有一些东西存在,而不是空无一物?

最后,就像大众媒体一样,为了满足收视率的要求,所兜售的不过就是淫秽和恐惧,当代虚无主义揭示出一种“消失美学”的戏剧,其所涉及的不再仅仅是表征的领域(政治的、艺术的或者其它),而是我们对于整个世界的视域:每一种过量的视域,开始于一种广告强暴,从而去确保一种“丑闻成就”(Succèsdescandale),没有它,有关呈现(Appearance)的调适就立刻失效。

再者,说到消失与衰退,请注意一种非常隐秘的手段,经由此种手段,“原始主义”画家已被拒之千里之外了:想想路易·维维安或者安卓·庞象这样的画家,更不用去反复提及被称为“关税员”的亨利·卢梭(HenriRousseau)(他的杰出画作《战争》启发了毕加索的《格尔尼卡》)。

为什么弗洛伊德主义学说衰落了?这是谨慎地对于某一类从不以“艺术精英”自居的画家进行抹除?我们是否真的相信,艺术在其轨道上,突然中止了走向精巧的历程,就像乌拉尔·杜飞(RaoulDufy)那位淳朴的浪子一样,显然是太过于有情?

要不了多久,幼儿园孩童的绘画将要被禁止,要被数码书法练习所取代。

与此同时,请让我们重新讨论艺术中欺瞒的即时性,讨论作品的“即现”(Presentation),对每一个人来说,在不需要任何形式的反思作为介入的情况下,这样的“即现”可能都是有目共睹。下述即是麦克卢汉关于“地球村”的田园散文家式说法:“如果我们真的想知道此刻正在发生着什么,我们应该首先要去问那些艺术家,他们知道的比科学家和技术官僚们多得多,因为他们就生存在绝对当下(AbsolutePresent)之中”。

在这里,我们能够发现,和詹伯尔所类似的想法,已经被这个加拿大社会学家的媒体统治意识形态所扭曲变形。如果不是一种古典主义复生,这种绝对当下又是什么?这种古典主义声称据有艺术的永恒当下(EternalPresent),甚至发展到,总结出很多凝固性的几何学法则(且看看所谓的“黄金分割点”),而相对于各种事件的相似知觉,亦即此种知觉的相对性的、准瞬即逝的特性,这些法则其实毫不相关。印象派就曾经在工业现代性蓬勃发展的前夕,试图把我们从这些法则中解放出来。

实时(RealTime),与呈现(Appearance)相反,这种实时的“当下”,在日常现实的加速之中,将自身强加于每一个人,而这种“当下”实际上只是一种重复,重复一种显著的对于已逝过往的学院隔离。大众媒体学院派,就是寻求在一种即时性的惰性之中,冻结所有的原创和诗性。

“惰性,是消失的一种特定形式”,圣埃克苏佩里在他生命的末期,曾经这样声称,这在某种程度上解释了某种无止境的欲望,这不是像过去一样是存储现象的欲望,而是排出现象(Phenomena)的欲望,也是在一种操纵标志和信号之狡计的背后,去使现象隐没的欲望。此种操纵通过数码技术来完成,而数码技术已经已经将其牙齿啮入一系列的艺术学科里,从照片的摄制到声音的捕捉皆是如此。事情已经发展到此种程度,以至于像鲍勃·迪伦这样的极为优秀的有情音乐家,为下述事实而悲叹:“今天,你能听到的所有的音乐都不过是电流。在这样的电流之墙背后,你不再能听到歌手的呼吸。你不再能够听到心跳。去一个酒吧,去聆听一个布鲁斯乐队,你会被打动,会感动。然后,你再去在CD上听这同一个乐队,你会疑惑,你在酒吧里听到的声音消失于何处了。”

在有了合成器之后,照片摄制和声音样本,其相对的、模拟的特性走向死亡,取而代之的是电脑的绝对的、数码的特性,这也便是一种消失,短暂之物的诗性走向消失。曾经在有一段较短时期内,印象派,无论是绘画还是音乐上的印象派,曾有希望拯救这样的短暂之物,可是,当代技术的虚无主义将其一次性、彻底地抹除了。

“我们生活在一个被无限制的毁灭性暴力所横贯的世界”,“世界卫生组织”反艾滋病事务负责人,乔纳森·曼恩,在他于瑞士航空航班的空难中殒命之前,曾这样评论到。

确实,不衡量其威胁,是没有办法去想象二十世纪的艺术的,而这种威胁就是其自身的一种主要例证。但是,这是一种可见的、甚至是致盲的威胁。紧跟着“反文化”(CounterCulture)之后,难道我们现在不是正在迎接另一种文化和艺术,此即“反自然”(CounterNature)?

在年的冬天,在巴黎的“海涅研究所”(InstitutHeinrichHeine),举办了一场会议,而上述情况,无论如何,正是这次会议所提出的主题。此次会议的主题是:“消除自然——当代艺术中的一个主题”。

当代科学和生物学发展到今天的地步,“怀疑”早就不再是一个可能的选项。因为遗传学正在成为一种艺术,一种转基因艺术(TransgenicArt),这种文化还处于萌芽期,却走向了一种纯粹施为性(Performative)的极点,就像20世纪初的优生学家们所希望的那样。当尼采判断,“就像所有的宗教判断一样,道德判断,属于愚昧无知”,通向恐怖实验室的大门,就因他,而猛地洞开了。

去“证示”(Demonstrate)还是“展示”(Monstrate),这就是问题所在:是去实践某种美学或者伦理学的证示,还是去通过一种技术导向的效率——纯粹“展示”、作秀和公然陈示恐惧的效率,去实践对于所有的“自然”和“文化”的清洗。

“恶魔”(Monster)的表现主义,诞生于一种知识的劳力,这是一种明显被剥夺了良的知识……即便如此,因为遗传学的发展,“畸胎学”突然(Teratology)便成为了生物学顶峰(SummumofBiology),而且,古怪的是,天才的新形式不再仅仅只是一种文学或者艺术上的天才,而是一种遗传学天才(GeneticGenius)。

“这个世界病了,而且比人们所意识到的要病得严重得多。我们必须首先承认这一点,然后才能因此而对它施以怜悯(Pity)。我们不应对这个世界施以太多谴责,就像我们不必对它抱以太多歉意一样。这个世界需要的是怜悯。唯有‘怜悯’,有机会能够勉为其难地矫正它的傲慢。”

乔治·贝尔纳诺斯(GeorgeBernanos)在年如是写道。六十年之后,这个世界依然沉疴未愈,甚至病得更重,但是,科学家们的宣传却越发地形于无限高效,而麻木感覆盖了所有的领土。说到傲慢,因为全球化,傲慢已经彻底失控。“怜悯”,早已形于式微,就像“虔诚“,在尼采所说的这个醉心于愚蠢的世纪里,也一样已经倒毙。

他们说,伦理学的目标就是,降低事情发生的速度。在我们这样一个“超现代”(Hyper-modern)的世界里,我们所面临的正是现象的普遍加速,从良知的角度来对其加以抑制,看起来非常无力。

我们早已熟悉“极限运动”(ExtremeSports),在这种运动之中,获胜者就是那种敢于冒死亡之风险、然而其实却是在做无意义表演的人,他们只是“为表演而表演”。现在,我们也在科学中发现了这类人,他们熟稔于一种“极限科学”(ExtremeScience),使得生命体冒着一种去自然化的高风险,他们已经粉碎了自己的生存环境。

因为人类基因组图谱的解密,遗传学家们现在正使用克隆技术,去寻求制造一种怪物,即人类和动物的杂交怪物(Chimera)。我们如何能不看到,这些“科学极限主义者”们已经远远不止于是通过对人类胚胎胡作非为,威胁人类自身的唯一性,更是要对曾赋予“科学”一词以题中之义的全部哲学和生理学大动干戈?他们的做法,其实就是将科学自身逼近消失的边缘。

“极限艺术”,其实也就和转基因的技术实践一样,后者正是要将生物学置于一条通往“表现主义”的道路上,在这条道路上,畸胎学不仅仅是要研究人体的畸形部位,更是要坚定不移地寻求去制造杂交怪物。

就像在古代的神话中,无力的科学,将再一次成为所有类型的杂交怪物的“幻象剧场”。并且,由于怪物的产生,会通过其自身超越存在之生理学的能力,极大地助长“狄米奥吉”(Demi-urge)的恶性力量。这种能力,正与詹伯尔所谴责的德国表现主义中所产生出来的东西相一致。当然,最重要的是,这同时也是由灭绝集中营的实验室的恐怖之事所带来的。

我们不可单纯去反对对大屠杀历史的篡改,这已经远远不够了,我们还需要做的是,通过拒绝所谓的“原生艺术”(因为DNA解码的逐步升级,这种艺术秘密地构造了所谓“生物工程学”),无条件地反对对艺术的篡改。这种优生学将不再宣扬自己的名字,但不再只致力于杀死无辜者,而是通过带来一种新的人工生命,让同等性质的事情提速,从而一样复制了一种“憎恶的苍凉”。

在年,“法国国家伦理协会”一位成员,阿克塞尔·卡恩(AxelKahn),这样写到克隆技术:“这已经不再是某种对人类所做的实验,而是人类的一种真正的考验。如此用基因重组技术创制出来的生命将要承受的东西非同一般,这构成了某种绝对的恐怖。

我们如何能不看到,这就是纳粹实验的延续,纳粹空军的飞行员和德国空军的士兵注定要优先被施以这样的实验,这些“超人”将会把身体和灵魂都投注到一场总体战争之中。”

在希特勒的时代,尤金·费舍尔(EugenFischer)教授,这位“人类学、遗传学和优生学中心”(IEG)的创立者和指导者,他宣称,“在当前的研究中,动物实验仍然占据主流,因为人们只有非常有限的手段用以获取人类的胚胎材料。”费舍尔继续说道,“当我们做完了兔子的实验(这仍然是我们当前做实验的主要手段),我们以后将会用人类的胚胎做实验”。当到了二十世纪的末期,当我们有了足够丰富的胚胎储备,似乎这样的行径木已成舟。

但是,且让我们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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