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重症精神疾病患者一起上了一节瑜伽课

我跟在赵欢医生的后面,她满脸微笑,轻松地跟等在走廊两边准备上瑜伽课的学生打招呼,一边走到治疗室门前开门。而我的脚步却慢慢停下,因为我不敢走过那些学生面前,甚至可以说是不敢靠近。

因为,他们是重症精神病患者。

“下午这一批病人是封闭病房,就是传统意义上的——除了来这里(治疗室),只能在病房里(的重症患者)。他们有一些不一定是状态有多糟,而是没有家人接,还有一些就是真的挺严重的,可能有一些曾经导致过家人的受伤,甚至危及到他人性命。”赵欢说。

没有人不知道这个群体,正是因为知道,而且看过不少相关的新闻报道和影视形象,真正看到他们穿着病服,站在走廊两边,我竟然真的会紧张到,不敢走到他们的中间。直到老师开了门大家进去了,我才跟着进去。

然而刚刚开始上课,我就知道自己错了,而且错得离谱……

“不要老在自己的世界里面,也要出来和大家一起玩”

这是赵欢在课程开始的一句话。看似很普通的话,可听的对象是精神分裂症患者,总让我觉得异常心酸。赵欢医院已经7年,在这里她见到的是另一个我们所不知道的世界。

“(病人)他们的思想都是很乱的,我们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他们的思绪)是飘的……他们一般进来多数都是很被动的,一直只能不停地等,什么时候家人来探视,什么时候家人来接,所以时间全用来等待了。”

药物的治疗能让他们平静下来,却也让他们失去了对生命的热情。药物会对他们造成衰退症状,意志消退,情感淡漠,然后各种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不想干。药物的治疗只能将一个躁动的人、活在另一个世界危险的人拉回来,变平静。而如果按照社会上一般瑜伽课的方式去教他们,只会让他们越来越安静。

虽然一般瑜伽课有的元素赵欢的课上也有,比如动作的练习、冥想和呼吸。但他们的教授方式并不适合精神病患者,于是赵欢医生结合自己多年瑜伽习练、各种流派的练习方式以及病人的情况,总结出自己的瑜伽治疗方案。

没有一般瑜伽课上一板一眼的动作指令,没有各式各样的瑜伽服,甚至在这节课上没有用到一张瑜伽垫,但就是这样一节课,却给了我最纯粹而震撼的体验。

病人们在做简单的动作

无论是热身还是课程的安排,这里的瑜伽课都与普通的瑜伽班不一样。虽然这里所有的瑜伽辅具都非常齐全,瑜伽垫、瑜伽砖和瑜伽伸展带等都有,但结合不同病人的情况,课上的动作更多可以在椅子上完成。

在这里,赵欢医生选择用一些学生们熟悉的动作去热身,比如跺脚、搓手,这些熟悉的动作让他们放松身体,也做好了上课的准备。

“热身环节很自由,就是先把他们飘着的思绪拉回来。唱诵是一个调频,身体也要调频,所以用一些他们熟悉的动作来调频,其实有点借鉴舞动治疗的方式,就是把他们拉回到当下。如果直接开始特别瑜伽的动作,有些年长一些的男病人可能直接就走了,尤其是男病人,因为他们会觉得很难。

所以先让他们觉得好玩,自己也能参与,而且熟悉的东西也能让他们有安全感。”赵欢医生说。

舒缓的音乐,简单的动作,还有不同的呼吸练习,看起来不甚特别的练习却因为在我身旁的这些学生而让我觉得非常特别。

闭上眼睛眼睛唱颂,那就像是普通的瑜伽课堂;可睁开眼睛,你会看见个别病人合十的手在颤抖,有的微微颤抖,有一位老伯伯颤抖得几乎合不拢掌,可每一个人都努力地去做。唱得比谁都大声,合掌比谁都用力。

赵欢医生与病人在课堂上

给我印象特别深的,是上课过程中赵欢医生与一位病人的对话:

“出汗了吗?”

“出汗了。”

“这就证明你们呼吸对了,放心,我们的空调开很足。”

“早知道我当空调。”

“您当空调啊,那给我们调多少度啊?”

“20℃!”

我忍不住去想,这大概不是他的幽默,可能真的是他最真实的想法啊!他真的觉得自己可以当一部空调,为出汗的同学们送去凉风!哪怕是在病中,哪怕思绪再混乱再遮蔽他们的理性,这种善良还是藏不住的。

“瑜伽对他们的帮助是调动他们的积极情绪,把他们变成活人”

如果不是知道他们住在封闭病房,连走来治疗室都要由护士带着;如果不是他们穿着病服而不是瑜伽服;如果不是知道这些病人的一些大概的情况,我可能只会觉得这是另一个普通瑜伽课程,只是学生们更加积极,他们对一些情感的表述,甚至比我们都要丰富。

当赵欢让大家两人一组看着对方的眼睛,然后说出自己的感受的时候,我听到了我觉得最美的回答:

长这么大,头一回盯着别人的眼睛。感觉很有神,闭上眼,她的眼睛还在我的脑海里。

其中一位病人这样回答。

如此清晰的表达,如此美好的感受,我被深深地触动。

有的病人可能不会这样表达,但他们做每一个动作都全力以赴,每一次呼吸都听着老师的指引。我甚至看到有一位男病人,坐在赵欢医生的对面(大家围成一个圆圈地坐着),当大家闭着眼呼吸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做了就悄悄眯着睁开眼,看看旁的同学再看看老师,觉得自己会了就再闭上眼睛,再跟着做。

在这个课堂上,我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个鲜活的人,根本不是在媒体报道中那些骇人听闻的“精神病患形象”,那是因为,瑜伽让他们重新变回一个“完整”的人。

“主要是把他们的呼吸调整好。如果一直是很深的呼吸,那他们肯定会越来越安静。但如果一开始呼吸加速了,呼吸的节奏加快,而且是统一地稳定地加快,他们的情绪就会被调动起来,因为呼吸是最直接影响这个情绪状态的,所以呼吸是指挥棒,让他们活泼一点。

我们(会做)各种呼吸,还有一种叫‘火呼吸’,(是一种)非常稳定快速,持续地抖动丹田的呼吸。他们会自然地想要舞动,(然后)很多力量的练习他们也可以做了。而且昆达里尼有很多有针对性的练习,比如说稳定神经系统的,他们特别适合,我试了很多不同的病人,都是能做的。”

赵欢说,病人们除了在课堂上练习,回到病区也会结伴一起练习,有时她也会“留作业”给他们,让他们回去练。他们有的是一个病区的病人,回去以后,晚上临睡前和早上起来,都会结伴练习,练火呼吸,练抬腿,练猫式,慢慢就会形成习惯。而多数散着住的病人就不可能做到,但住在一个病区几位女士,如果有一个人一提议,大家伙就一起练了。

大多数人都知道,药物和无痛电休克都是治疗精神疾病的手段,这些对病人的影响非常大。除了赵欢医生之外,这节瑜伽课上还有另外一位规培医生王禹博医生做协助,他说,在轮转了大部分的开放和封闭式精神科病房后,发现发呆和等待几乎是所有病人的常态,他们疲于与医生进行沟通、疲于与病友们进行交谈,似乎抵触、沉默和抱怨是抵抗疾病及孤寂的唯一方法。

然而第一次参加赵欢医生的瑜伽课却让他十分惊讶,平日里死气沉沉的患者们面露微笑、目光有神,认真地聆听每一句指导语,努力地完成每一个动作,气氛融洽和谐。“倒显得我是个局外人,与他们的团体格格不入。”

王禹博医生与大家一起跟着赵欢医生唱颂

后来他去问了一些病人,原来是因为,在这个瑜伽课堂上,他们不再视自己为病人,瑜伽带给自己的那种宁静、专注和平和让他们在那一段时间内忘记自己患病的事实,只是安安静静地存在着,感受着自己存在的那一份真实感,享受着由自己在练习瑜伽过程中所付出的努力而带给自己的舒适感。

“所以应该说现在瑜伽对他们的帮助是调动他们的积极情绪,把他们变成‘活人’,让他们不陷在头脑中的那个世界里面,至少每天有一个小的时间能跳出来。”赵欢说。

“他们身上的能量其实非常强,但是不被认可,只要接纳他们,他们可以无限地表达”

如果这句话我在上课前听到,可能我会很困惑,甚至有点质疑。但下课后再听到赵欢这样说,我觉得真的是对极了。

下课后,坐在我旁边的两位病人主动跟我聊天。那时的我已经不再“害怕”了,跟这位很活跃,看起来大概50多岁的男病人聊了起来。我知道他原来学过英语,会说一些英文,还有他喜欢跳舞,知道我不会跳的时候,拉着赵欢医生一起跳了起来。

而其他的病人也因为护士还没来所以也留在课室里,虽然有部分的人在角落里没有说话,但很多人聚在一起聊天,还有一位病人虽然没有跟我聊天,只是笑着听我和其他人聊,但却在他们要走的时候,问了我一句:

我们下周还来上课,你来吗梁医生?我们会再见到你吗?

上课前,为了不让陌生的人刺激到他们,所以赵欢医生用“实习医生”的身份介绍了我。他们不仅记得,还非常欢迎我,而我想到的,是一开始我对他们的抗拒和恐惧。惭愧和内疚的感觉涌上心头。

当我将这些感受与赵欢医生分享的时候,她很理解,因为曾经她也有过这样的经历。

“其实我一开始来这里做治疗的时候,我们有一个规定,就是病人时刻要在你的视线范围内,但是做瑜伽我们有些时候是需要闭上眼睛的,比如说一开始唱诵的时候。所以一开始我其实是不敢的,因为病人可能会有一些症状,会觉得你害过他或者会有其他的想法,经常有护士一不注意被打了,‘哗’一下拿笔戳过来,眼睛可能就瞎了,这种事情很多的,所以(心里)有戒备。“

昆达里尼瑜伽北京医疗服务团队与病人们在瑜伽课堂上

其实在这里工作的医生们在入职培训时就有一套(应急机制),如果被病人钳制住了、咬住了、勒住脖子了,要怎么躲避但同时又不会伤害到病人。这样的压力让她刚开始工作的第一个星期就病倒了,发烧,一直生病。但是,现在的她已经完全不会了,因为在那个瑜伽的氛围下,她相信他们,去给他们一种氛围:我就是一个健全的人,只是(情感上)不通畅,我的智慧可能比你还好。而对于他们被大家所“熟知的形象”,她说很多其实都是被电视剧渲染的。

她选择了教授昆达里尼瑜伽,因为昆达里尼瑜伽强调能量的调动。大家都是各自能量的存在,所以只要整体把握了,就没有问题。加上每一次病人都不固定,每一次的病人情况都不太一样,因此如果像其他的一些流派,一个一个动作去教,缺了一节课就会缺失很多信息。但这个就会很开阔,一周定一个主题就可以了。

“瑜伽不能让他们完全痊愈,只能作为辅助,或者说防止他们病情复发”

尽管瑜伽对患者们的精神状态有很好地帮助,但仍然无法完全帮助他们走出自己脑海中那个小世界。

王禹博医生说:“由于精神疾病的特殊性,很多患者不可避免的长时间住院治疗,而且精神疾病患者及精神科工作人员在社会上仍受到诸多歧视和排斥,这也对治疗和预后提出了挑战。”

赵欢在年曾经做过一个预实验,就是有20几位病人,封闭团体,连续做三个月(的治疗)。这样的强度非常大,一周五次,一次一个多小时。那一批病人变化非常大,出院率也非常好。但是因为其中有些病人是外地的,所以他们出院以后很难做到三个月的随访,而且本身患者也不是很愿意出院以后被打扰,所以随访可能还没能跟上。

“所以有的病人可能本来状态不是很好,但上了瑜伽课之后改变很大,但是持续性怎么样就不知道了。”

精神疾病患者群体在这个社会上是非常敏感的,对于他们,可能大多数人的第一反应是——躲避。可是真正与他们接触过,相处过,才有机会去改变这种刻板成见,毕竟每一次媒体对他们的报道都是负面的,又有多少人有机会去了解他们呢?

大二就开始练习瑜伽的赵欢,从考研究生最终选择应用心理学,医院工作推广瑜伽,这一切她说都是因为瑜伽的指引。

因为看到了瑜伽的价值,除了对身体,对人们的心理和精神层面的价值更大,那么如何将瑜伽真正应用的精神层面上去,这是她对自己的挑战,也是她希望能为病人做的。

她给自己出了一个大难题,选择的对象是最重的精神分裂症患者。虽然社会上对精神疾病患者有误解,虽然知道瑜伽无法治愈他们,但看到他们因为瑜伽而变得稳定,变得快乐,变得鲜活,她还是一直坚持。因为她跟他们有一种感情,而且:“我觉得跟他们分享瑜伽的时候状态非常幸福。”赵欢说。

未来,她希望能推广这一套瑜伽治疗的方案,在社区里推广,甚至可以到其他城市。前段时间,她去到社区,针对瑜伽治疗对精神疾病患者的影响与帮助做了相关培训,让更多人知道瑜伽治疗。

赵欢针对社区精神康复临床实用技术研讨班的讲座

“医院是康复技术指导中心,我们对应着下面很多社区,也医院来这里进修学习。所以要写一个这样的手册,这方面的推广对这个疾病推广的团体是有用的。这个(治疗)不仅仅是我,其他医生老师都可以教的,还有大多数人都可以一起练习的,现在要做的就是这样的事情。”

医院,脑海里一直挥之不去刚刚上课的情景,甚至还有一种,因为下周他们上课不能再去看他们的抱歉以及最初抗拒及害怕他们的愧疚。虽然也许我真的再去,他们可能也不会认得我,但是那一种纯粹的善良让我难以忘记。

这一节瑜伽课,可能我比他们收获得还要多。

赵欢,美国昆达里尼研究会(KRI)认证昆达利尼瑜伽一级教师;心理治疗师;临床医学学士、应用心理学硕士;现医院艺术治疗中心,服务于有心理及精神困扰的群体,致力于瑜伽、美术及舞动治疗的实践、推广与科研工作。

*部分图片来自赵欢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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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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